傻了的阿遇不断放大钟婉的过错,不肯原谅,清醒的钟于却不断强调其中的合理性,强迫自己去谅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个他都同样的偏激固执。
如果按照姚平的说法,那很可能是钟于对亲子关系心灰意冷后,在极度害怕惊慌的情况下,朝母亲发出的唯一一次求救示弱。
钟于肯定恨透了以前那个讨好的,懦弱的,委曲求全的自己,但过去的他在孙姝予眼里又没有那样不堪,这是属于钟遇的温柔体贴,他体谅钟婉,体谅于雅正,可过往的经历却成了伤人的匕首,一刀刀剔骨刮肉,将温柔变成冷漠,将委曲求全变成不为所动,将钟遇变成了钟于。
但不管是哪个他,都一定是难过不解,甚至带着点怨恨看向钟婉头也不回的背影吧。
明明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人格,在这一瞬间却奇异般地重合。
钟于看着他,突然道,“你看起来好像很想抱着我。”
孙姝予喉间发苦,有点说不出话,突然明白过来,阿遇从来都没有消失,只是被钟于藏在心里了。
钟于就是阿遇,阿遇就是钟于。
这个寻常春夜里发生的一切,不止让钟于觉得柳暗花明,也给了孙姝予一线生机,他温顺安静地在钟于身边站着,居家服的衣袖很长,他的手缩在里面,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道,“唔,是有点。”
然后他就真的抱了上去。
他动作慢吞吞的,钟于完全可以反应过来然后躲开,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低头默不作声地观察,审视着孙姝予,他很想问一句这个拥抱是沾了傻子的光吗。
可下一秒,就听孙姝予软声道,“不是要劝你和阿姨和解…是劝你要和自己和解,不想吃的东西就不吃,不高兴了就说,不必要的要求可以拒绝,这不是你对我说的吗,但是你可不可以偶尔温柔一点啊,一点点就好啦。”
孙姝予整个人藏进钟于怀里,说话也瓮声瓮气的,露出个红红的耳尖,听见对方反问道,“我有很凶吗?”
“那倒是不凶的,就是太理智了,猜不透你在想什么,我猜不透,阿姨也猜不透,都不知道要怎么和你相处,可是我觉得,你也是很想和你妈妈改善关系吧,就像你知道我也想变得再勇敢果断一点。”
他不好意思道,“所以要是可以再温柔一点点就好啦,我想引导你,就像你引导我要再……再爱自己一点,不管以后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不管你是否认同阿遇这个身份,我都希望你能真正的自由。”
“毕竟你也只有二十一岁啊,别人家二十一岁的男孩子都在干什么呢……”
钟于半天没说话,孙姝予松开他,开始为自己这个大胆的举动后知后觉地羞赧,他腼腆而又苦涩道,“治疗的时候很痛苦吧。”
他的手下意识地发颤,居然就这样问了出来,开始后悔他残忍又偏激的离开方式,要是可以再陪他一段时间就好了,在这样的反复折磨和精神摧残下,又有谁能做到心平气和。
钟于看着孙姝予愧疚的表情,突然不知道该如何体面地回答这个问题,更不明白怎样的温柔才是温柔,难道叫他跟那个傻子一样去骗他吗,他好像不应该再让孙姝予难过痛苦,应该撒个谎,说一点都不痛。
或许还可以半真半假,补上一句习惯就好了。
可他没有这么做,钟于沉默犹豫,还有些束手无策,无奈道,“好像怎么说都不合适,你知道我不撒谎骗人的。”
“那你就实话实话嘛。”
他又不知不觉中用这种哄孩子的撒娇语气和钟于说话,就像以前他傻的时候那样哄他。
钟于沉默一瞬,平静道,“非常痛苦。”
孙姝予眼圈红了,但又很快恢复正常,似是觉得气氛沉重,学着钟于先前的话,故作镇定道,“你看起来好像很想让我抱着你。”
钟于定定地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
孙姝予见他否认,非但没有灰心丧气,还再接再厉地追问。
“真的吗,你现在真的不撒谎吗。”
他抬起头,看着钟于。
这次钟于沉默了很久,被孙姝予包容又耐心地看着,神情微妙,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心中惊涛骇浪,表面却又极尽克制。
他手背上的青筋都起来了,孙姝予却没看到,下一秒檀香味扑面而来,他被人轻轻揽着肩膀按进怀里,钟于身上很冷,手心却好热,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触动着孙姝予。
钟于发乎情止乎礼,这个拥抱并不紧密,却是重逢后距离最近的一次。
他沉默一瞬,闻着孙姝予身上让人安心沉静的奇妙气息,无奈叹气,继而妥协。
“撒了。”
第七十三章
钟于当天晚上还是没睡在孙姝予家。
他帮着孙姝予指出了提案上的几处纰漏,手把手教他如何修改。
孙姝予改提案,钟于就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偶尔出声提醒,交谈起来也并不是孙姝予预想中的那样,他甚至担心过二人会因身份阶级差异而说不到一处去。
只是孙姝予时不时干呕孕吐,钟于听见了就看他两眼,耐心地顺着他的背。
他从孙姝予的包中把那张印着B超的产检报告翻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出现轮廓的小生命,突然道,“怀孕确实很辛苦。”
孙姝予一愣,实话实说道,“不过我很幸运了,除了孕吐没有什么其他不舒服,我看好多孕妇还有其他反应,很折磨人的。”
他有上网查过,每个人的孕期症状都有所不同,比如有人会浮肿、脱发、口味改变、吃不下饭等等,可孙姝予除了干呕,竟和过去没有不同,甚至连体型都没什么变化,如果不是去做产检时医生告诉他胎儿发育健康,他都要怀疑当初是误诊。
钟于想起什么,“我上个学期有个教授怀孕,我们考试的时候她来监考,羊水破了,她还一边抱着肚子收考卷,一边给她老公打电话。”
孙姝予神色微妙地看着钟于。
“怎么了?”
他哑然失笑,无奈地扶住额头,感慨道,“没什么,就是经常会忘记其实你还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
钟于没说话,拿过电脑替孙姝予做最后的检查,毫不留情地标出几个错别字,皱眉道,“你想转部门的话,业务能力还不太跟得上,市场部刚成立,短期内不会有业绩奖金的制度,留在物流部赚得比较多。”
提到“钱”就是拿捏住了孙姝予的命脉,他一时间还无法从苦兮兮紧巴巴的生活状态的中脱离出来,想了半天才脸色微红,腼腆道,“可是我现在有三万多的存款啦,就想尝试一下,失败也没关系的,其实以前开决定网店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还没来得及实现就……”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没接着往下说,二人心知肚明地沉默,钟于静了静,沉声道,“知道了。”
他看出孙姝予的失落,巧妙地转移话题,意有所指道,“最近工作怎么样,和同事相处的都还好吗。”
孙姝予倏然间抬头,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继而故作镇定地看着钟于,他怀疑对方是否发现了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张文星对他总是不清不楚地暧昧着,偶尔的撩拨越界也让孙姝予想起来就如生吞苍蝇般反胃。
他叹口气,实话实说道,“哎,不是太顺利,不过不是我的问题,我还在找解决办法。”
他没有全盘托出,可也无意隐瞒,更没有把麻烦推给钟于,让对方出面替他解决的意思,孙姝予看着他,心想,二十一岁的钟于每天也是很忙碌,很疲惫的啊。
虽然钟于不太赞同他这样拖泥带水的处理节奏,却选择尊重,因此不再多言,见他提案修改的差不多,只长腿一撑就从椅子上站起,平静道,“你早点休息,我回家了。”
孙姝予一愣,没明白钟于什么意思,大晚上的难不成他还要去找开锁公司?
他条件反射性地跟上,结果眼睁睁地看着钟于气定神闲地从自家门垫下面摸出一把备用钥匙,咔嚓一声,门开了。
孙姝予想到之前为了哄钟于过来做的那些愚蠢举动,合着对方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整个人尴尬到无以复加,看着钟于的背影,突然道,“其实你是故意的吧,你的相册呢,文件呢。”
钟于脚步顿住,他缓缓转身,面不改色地看着孙姝予,礼貌而又困惑道,“嗯?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孙姝予沉默一瞬,摇头,嘱咐他早点休息。
钟于冲他乖巧地笑了一下,关门回屋。
自那日起,二人的关系发生了心照不宣的改变,钟于下班时偶尔也会去孙姝予家吃饭,在工作上给予他一些点到为止的意见。
孙姝予的肚子终于在五个月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改变,胳膊上的肉感也更加明显,孕吐反应有所减轻,就是脚有些浮肿。
钟婉知道后给他买了台按摩椅,让他晚上用热水泡脚。
这个孩子来的意外突然,不止让他和钟于的羁绊越来越深,还猝不及防地打乱了他的工作安排,他原本打算在这个地方本分地做到还完债务,再跳槽去别的公司,现在怀孕了,月份大了总会被人看出来,可孙姝予又不想单单只在家里闲着,总觉得要做些什么。
孙姝予自己的母亲本身就对他漠不关心,怀孕这种事在她听来更是骇人听闻,估计第一个反应不是问他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而是直接打听钟于家里是做什么的,有没有钱。
他只好询问有过生育经验的钟婉。
钟婉对此的建议就是,如果实在不想放弃工作,就试着向公司提出病假申请,物流部的工作性质允许远程办公。
显然钟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他想要换部门的事情,孙姝予还在纠结,钟婉就直接把电话打了过来,温柔道,“其实我和钟于商量过,虽然到时候会请个月嫂,也不用你做什么,但我们更关心你的心理状况,毕竟产前产后是…”
她舌头打了个结,似乎是想说孕妇,又觉得不好意思,委婉道,“如果不好好照顾,会有抑郁症的风险,所以我们也不希望你压力太大,工作的事情尽力而为就好,钟于没有对你说过吗?”
电话那头于行在吵闹,想要和孙姝予讲电话,钟婉故作严厉地看着于行,示意他不可以这样没礼貌,因此错过了孙姝予一瞬间的沉默与讶然,她又继续道,“哎呀,以后你找钟于请假就好了呀。”
孙姝予一愣,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向上司请假和钟于有什么关系?
“什么?”
钟婉顿住,这才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只仓促转移话题,提醒孙姝予注意休息,匆匆挂了电话。
孙姝予一头雾水,却也将她的话认真考虑,开始理智地思考是否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调换部门,正要给钟于打电话询问他的意见,却被从身后走过的同事拍了把肩膀,孙姝予回头,同事递上来一杯豆浆,笑道,“买一送一啊,我喝不完,给你喝吧。”
孙姝予笑着接过,说了句谢谢。
换做半年以前,他肯定想也不想就拒绝,害怕欠人人情,更害怕别人对他过度关注,可现在的他却能落落大方地接受同事的好意,他今天喝了别人的豆浆,明天就会为同事买杯奶茶,一来一往间构建了人际关系的桥梁。
当初他因债务问题被公司解聘,心灰意冷间连句辩驳都不曾为自己做过,因此再回来时同事基本上对他爱答不理,觉得他就是个麻烦,如今相处下来,反倒觉得孙姝予这人真的不错,老实,腼腆,而且对谁都很温柔。
温柔的人总是被人格外青睐。
同事提醒道,“走吧,要开早会了,今天好像有人事变动。”
二人步履匆匆地往会议室赶,更多同事跟在他们身后,小声讨论说有新同事要来,还是总部那边的人。孙姝予对新同事不感兴趣,只是一想到会议室里又要见到张文星就一阵头痛,心想物流部也挺好,起码张文星不是他的顶头上司…
众人陆续入座,孙姝予更是绕着张文星走,悄默声地溜到最角落的位置,本分地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会议内容。
关上的门又突然被人推开,孙姝予没有在意,低着头写写画画,趁着会议没开始就公然摸鱼,给他肚子里的小宝宝起名字,倒是旁边的男同事,倒吸一口冷气,哀怨道,“怎么是他啊。”
孙姝予疑惑环视四周,发现会议桌上的女同事都很激动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他条件反射性地跟着一起看过去。
一人西装革履,胸前挂着工牌,满脸漠然地推门而入。
他目不斜视,脊背挺直地站在主持会议的张文星旁边,好像压根就没看见孙姝予,张文星是怎么介绍钟于的孙姝予已经听不到了,只听见身边爆出阵阵掌声表示对他加入的欢迎与肯定。
孙姝予打死都想不到,钟于在总部做的好好的,会突然跑到分部。
只见钟于乖巧一笑,把骨子里的傲慢掩藏的很好,“哥哥好,姐姐好,我叫钟于,因为平时还要去学校上课,所以还要请哥哥姐姐们多提点指教,谢谢。”
女同事们再次鼓掌。
以孙姝予为首的男同事都坐着没动,他听钟于甜甜地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喊着,再一联想到他私下的样子,整个人既无语,又错乱。
第七十四章
一散会,孙姝予就见钟于跟着张文星去了市场部。
他没想到钟于会突然调来这里,还是在张文星手底下做事,跟自己同级,他以为钟于最起码会要求一个主管的职位,至少不会再从一些基础工作做起。
他给钟于发了短信,对方却没回,往他工位上一看,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还是听女同事八卦,才知道钟于只是赶来参加个早会,又回学校上课去了,下午时才回。
钟于第一天就职,没有加班需求,倒是孙姝予,过了下班时间两个小时,同事都走光了,他才从办公室出来。
一出大楼,就看见一辆极其惹眼的宾利在马路边停着,这下不需钟于再给他打电话,孙姝予就自觉开车门坐了进去。
钟于一收课本,疲惫地捏着眉心,开车带孙姝予回家。
“你以后不要等我啦,我到了月底都要加班的……”孙姝予愧疚,被钟于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才改口道,“好吧,那我以后把工作带回家做。”
钟于这才面色稍缓,把车停在路边,正要下车去买宵夜,却突然被孙姝予拉住衣袖。
“怎么?”
孙姝予没吭声,面色古怪地盯着夜宵摊,钟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露天摊位里坐着的正是张文星,他袖子高高撸起卡在肩膀上,桌上堆了几个酒瓶和签子,坐在他对面的,则是一脸惧色的小温。
再一联想之前偶然撞见的画面和张文星的为人处世,孙姝予多少心中有了些猜想,钟于虽不认识小温,可看了眼就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他把车开向另外一家餐厅,随口道,“分部的女性员工离职率好像很高,特别是年纪偏小的单身女性。”
孙姝予一愣,钟于怎么会无缘无故关注起分部的女性员工离职率,这不是人事部要操心的事情吗。
“张经理为人作风是有点问题。”孙姝予讲话遮遮掩掩,还拿不准是否要把张文星对自己言语上的骚扰全盘托出,只含糊地转移话题,“我以为你从总部调过来会直接当个主管。”
钟于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情绪,一边观察路况一边打方向盘,他开车本就小心,孙姝予坐上来之后更是全神贯注。
“没必要,张文星一看就不能容人,而且他知道我的身份,因为今天他套我话了,他不会为难我,但也会提防我,所以这种情况下我还是从小职员开始比较好,不然上来就和他平起平坐,整天勾心斗角不用做事了。”
钟于目光淡然,见附近没有停车位,就把钱给孙姝予让他下去买。
谁知孙姝予磨磨蹭蹭,半天都不下车,反倒接过钟于的钱揣兜里,小声道,“你把钱给我吧,开回去我给你做,很快就好的,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还是学生呢。”
钟于没说什么,只看他两眼,默不作声地把车开了回去。
搭电梯的时候感觉衣服的口袋被人悄悄翻动,孙姝予又偷着把钱塞了回来,做坏事的人还以为天衣无缝,得意又狡黠,被钟于似笑非笑地看上一眼,便故作镇定道,“唔,怎么了?”
钟于没吭声,只意味深沉地盯着孙姝予。
他已经很久不用这种带有审视侵略意味的目光看人,孙姝予被他看得心中一动,不知是电梯空间逼仄拥挤让他喘不过气,还是被钟于这样看着,让他再分不出心神去想其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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