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于雅正煲的老广靓汤里有不少食材是钟于不喜欢吃的,之前他还是阿遇时,总要跟孙姝予撒娇抱怨,问他是不是故意的,老做一些他不喜欢吃的东西,孙姝予怕他在外面流浪过一段时间免疫力不好,左哄右哄想让他吃下去,不要挑食,阿遇却说什么都不肯,最后只好作罢。
  他余光看着钟于,见钟于端着于雅正递过来的汤碗,面不改色地喝完,有些惊讶,心想钟于为什么不拒绝?
  他没有主动夹过那些他不喜欢吃的菜,可只要是于雅正或钟婉夹给他地,他便一句话不说,神色如常地吃下去。
  钟于察觉到孙姝予异样的目光,转头看他,“怎么了?”
  孙姝予摇头,钟于以为是他吃不惯,平静道,“不想吃就放到一边去,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这下孙姝予就更加奇怪了。
  饭后,于行被钟婉带去睡午觉,于雅正则回房间处理公务,钟于从吃完午饭起就在接电话,一直没停下来过,显然一时半会儿挤不出时间送他回家,更没有时间回想刚才那一个拥抱的动作。
  孙姝予不敢打扰他,只在手机上打字给钟于看,问他能不能用一下他房间的电脑,他要工作。
  等开机的时间,孙姝予的目光下意识瞟向书架,却没有在同样的位置看到上次那本相册。
  孙姝予不敢乱翻钟于的东西,只从包里拿出硬盘,总部的新运营方向定在实业营销上,以前只是帮海外客户运输清关进口商品,积攒了不少客源和进货渠道,现在打算自行销售,往代理方面发展,需要选品和策划后续销售方案。
  其实这是张文星布置给别的同事的任务,他和小温还是主要负责物流,可孙姝予却跃跃欲试,反复纠结后,坐在电脑前,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空白文档,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好像不做些什么就会后悔。
  孙姝予做事情专注投入,连钟于进来都没有发现。
  钟于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孙姝予身后盯着屏幕看,出声提醒道,“你思路错了。”
  孙姝予吓出一身汗,以为钟于要用电脑,刚要让开,对方却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从他后方探身,凑近屏幕。
  他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感觉自己的耳根又烧了起来。
  屋子里好热。
  钟于满脸漠然,专注地看着屏幕,充满骨感的细长手指轻轻按在鼠标上,标注出文档中的几处重点,他头也不偏,平静道,“别看我,看屏幕。”
  孙姝予被当场抓包,有些尴尬,虚心求教,“哪里不对?”
  “选品方向不对。”钟于快速浏览整个未完成的文档,皱眉道,“这不是你的任务吧。”
  孙姝予不好意思地解释,“嗯,但是我想试一试,毕竟以前开网店的时候有些经验。”
  他本以为钟于会笑他白费功夫,只安分完成分内工作就好,谁知对方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轻视,只提点道,“公司主要业务不是做进出口,以前也没有涉及过线下销售,你挑的都是些刚需,市场早就饱和了,我们没有任何竞争优势。”
  他又手把手教孙姝予当下阶段怎样选品以及对应的营销方案,不难看出他对这方面颇有研究,孙姝予真心实意地夸赞他,“我以为你只懂物流方面,没想到这个你也懂。”
  钟于看他一眼没说话,转移话题道,“你产检结果怎么样。”
  两人好像都在心照不宣地回避刚才那个拥抱。
  孙姝予从包里掏出份报告,上面印着B超图片,他高兴地指给钟于看,看胎儿的头,看身子,小心翼翼地解释完又抬头去打量钟于的反应。
  钟于知道孙姝予在看自己,可他实在无法勉强着装出任何高兴、欣喜的表情,甚至没有一点为人父母的期待,只是有点惊讶。
  因为孙姝予的身体从外形上看没有任何改变,扁平的肚皮下却孕育着一个初具雏形小小的生命,他别无他想,只觉得神奇和敬畏,更觉得孙姝予不容易。
  孙姝予叹口气,收起报告,脸上没有委屈难过,只善解人意道,“知道你只是没话找话,我都检查完一个礼拜了你才问。”
  钟于不置可否,反倒是问他,“你身体没事就行,之前网店开的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做了。”
  他指的是重逢后孙姝予醉酒,把他送回家时看到的堆积下来的货物。
  孙姝予只以为这又是钟于不想回答,用来转移话题的借口,记忆却瞬间回到分别后,那度日如年的一段灰暗时光,他无所适从地啊了一声,五指下意识抓住座椅扶手找个依靠,艰涩道,“那段时间老是发错货,也没有心情,客户投诉太多次,平台把我的店铺强制关闭,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钟于盯着孙姝予看了一会儿,平静点头,“知道了。”
  他抬腕看表,孙姝予意会,收拾东西让钟于送他回家。
  临走时钟婉来送,大包小包给孙姝予准备了不少东西让他拿回家,其中还有个保温桶,是于雅正提前煲好的汤,专门让他拿回家喝。
  钟于低头换鞋,兜里的手机又响了,他耳朵夹着电话,双手接过钟婉手里的重物,眉头却皱起,“我文件好像忘书房了。”
  旁边站着的钟婉一愣。
  孙姝予见钟于双手占满,还在和客户打电话,便主动道,“我去替你拿吧,你书房在哪里,什么文件啊。”
  钟于小声道,“书房在我房间旁边,用黄色的文件袋装着。”
  孙姝予转身上楼。
  钟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背影,在钟婉震惊又疑惑的目光中漫不经心道,“有什么问题?”
  钟婉没吭声,钟于正在通话中的手机突然再次响起,只见他把手中东西放在地上,当着钟婉的面,毫不顾忌地关闭闹钟界面。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根本没人给钟于打电话,他只是把闹钟的提示音和来电铃声改成了一模一样的。
  二楼是有书房,可那是钟于失踪的两年里,于雅正上去办公用的,钟于一回来,于雅正再没用过,把二楼留给钟于一人独处,而且钟于平时压根不进于雅正用过的书房。
  在钟于卧室旁边的,根本就是他放置电椅,用来治疗的小房间。


第七十一章
  钟于神色如常,丝毫不介意在钟婉面前露馅,他气定神闲地换鞋,整理衣服,抬头间看钟婉盯着自己看,甚至再一次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钟婉欲言又止,过了半晌,只无奈道,“……你何必这样,直接告诉他你这一年里是怎么过的,不是更好,姝予心思重,你这样他会多想,会一直琢磨。”
  钟于语气彬彬有礼,说出的话却偏激执着,“他只是琢磨一下而已,我翻来覆去琢磨了一年。”
  这下钟婉再说不出什么,有好几次要上楼去找孙姝予,却都被钟于警告,“妈,别再插手我们两个的事情。”
  她焦急地站在原地等待, 敏感地意识到钟于虽表面淡定,目光却虚虚地落在某个点上,定住不动了,或许连钟于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心绪不宁时就是这副样子,用外在的淡然掩饰内心的焦灼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孙姝予才神情恍惚地从楼上下来,对钟于低声道,“……你文件我没找到。”
  钟于盯着他看,过了半晌才把头一点,平静道,“那可能是我忘公司了吧。”
  他弯腰提起地上的东西,对孙姝予道,“走了。”
  孙姝予失魂落魄地跟在他身后,连跟钟婉道别都忘记。
  回程时谁也没有说话,孙姝予靠在副驾驶,一路出神地看着窗外,又偶尔低头在手机上搜索着什么,每看一眼,脸色就白一分,钟于揣着明白装糊涂,却忍不住心想,孙姝予会主动关心他这一年是怎么过的吗?
  二人一路上电梯,孙姝予头也不回,开门回了自己家。
  钟于站在原地,心中没有意外的感觉,反倒是觉得就该如此,他神情淡然,把东西放在孙姝予家门口,挺直着脊背走回自己家。
  这一天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他推门进去,当初搬来的匆忙,连家具都没置办多少,因此整个屋子空旷而又冷清,钟于脱下外套挂好,准备洗手抄经,可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向门口走去,他垂着眼站在门后,如尊雕像般默立着,回忆着他进屋门前孙姝予飞扑到他怀里的画面。
  钟于心想,有来有往,孙姝予来了,现在是不是轮到他过去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房门,突然被敲响,这屋内如磐石般凝固沉重的气氛忽的泄出道缺口,钟于只觉柳暗花明,好像突然又活了过来。
  他开门,发现孙姝予站在门外,身上裹着大衣,低声道,“我家地暖好像出了点问题,这么晚物业都下班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啊,屋子里好冷。”
  孙姝予不擅长撒谎,找了个蹩脚又拙劣的借口,五月份的天气居然说要开地暖。
  他眼神飘忽,从耳根一路红到脚后跟,还勉强维持着镇定,不敢在钟于面前露怯,更怕被他拒绝。钟于静了很久,久到孙姝予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钟于的目光下无处遁形,他感觉自己好像要被钟于看透了。
  “真坏了?”
  钟于反问。
  孙姝予泄了气,没回答,反倒上前一步越过钟于,把他身后的门给关上了。
  钟于眉梢一挑。
  孙姝予真是缺了大德,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干这样的事,看准了钟于被自己叫出来,没带钥匙,没拿钱包,没拿手机,他却趁人之危,二话不说把人家的门给锁上。
  “地暖的操作好复杂啊……我研究了半天没地方下手。”孙姝予羞愧到无地自容,“所以地暖没坏,但物业是真下班了。”
  言下之意就是,钟于除了跟他回家,哪里都去不了,合着刚才出了电梯直奔家门是搞破坏去了。
  钟于往身后紧闭的大门上看了一眼,无奈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孙姝予没立刻回答,想起临走时他替钟于找文件,开了钟于卧室旁的小房间,还以为是书房,走进去后发现里面只摆了把医用电椅,按键上的漆都掉了,束缚带边缘也毛毛糙糙,有多次使用后留下的痕迹。
  如果说他第一眼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再往里走,却看见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行李箱,是当时他把他送回钟婉身边时准备的那一个,他打开一看,里面全部都是洗干净的塑料瓶。
  他颤声道,“怕你恨我,不想见我。”
  钟于了然,把头偏向一边,二人沉默以对,孙姝予好像真的很怕冷,脚指头都被冻红了,可怜兮兮地在钟于面前站着。
  他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孙姝予单单是就这样委屈又可怜地站着,甚至什么话都不用说,就能让他一次次地打破原则。
  过了半晌,钟于才妥协道,“进去说。”
  他推着孙姝予进屋,以防万一,还是先检查了他家的地暖,怕孙姝予不知轻重真把阀门搞坏,一转身却看见对方红着耳尖,在热从钟婉家带回来的汤,不好意思看钟于,像是在后知后觉地愧疚和害羞。
  二人的过往像乱缠的毛线,剪不断理还乱。
  钟于知道两人不是有话憋着不说,而是压根就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从何说起。
  孙姝予给钟于盛了碗汤,又给自己洗了葡萄,下意识问钟于要不要吃。
  钟于一顿,神色僵硬地拒绝。
  “哦……”孙姝予有些尴尬,下意识拉过汤碗,拿勺子把里面钟于不吃的食材都吞了。
  这是他和阿遇在一起时养成的习惯。
  孙姝予十分自然地把汤里的白萝卜都挑出来吃掉,往钟于面前一推,却发现对方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对不起对不起!”
  孙姝予这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他居然让钟于吃他剩饭,还以为他会不高兴,谁知却表情平静地把汤碗接了过去,还用自己用过的勺子喝汤。
  “多谢。”钟于低声道。
  孙姝予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你既然不喜欢吃这些,干嘛不让你妈他们知道啊…他们也不像是会责怪你的样子。”
  钟于神色如常,头也不抬,“哦,小时候刚跟他们搬到一起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不敢提要求,给什么就吃什么,怕老于不高兴,觉得这个小孩子不懂事,也怕他们因为我吵架。”
  孙姝予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情不自禁回忆起在那本相册中偶然窥见的,儿时的钟遇。
  实际上,那时候的他不止对于雅正委屈讨好,还对钟婉谎话连篇。


第七十二章
  那时钟婉忙事业,整日出差,他经常被一个人留在家中,见的最多的人就是保姆,他本能地和于雅正亲近,却发现对方总是不咸不淡,客气,有礼,有求必应,可那时的他就是觉得少了什么。
  有次老师留了作文,让写自己的爸爸,钟遇的亲生父亲死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只好写了于雅正,待回家时拿著作文给对方看。
  他不可否认这举动中包含着讨好,却也真的期待一个父亲,于雅正说他有些忙,晚些时候忙完再找他看。
  钟遇等啊等,可对方却忙忘了。
  他心想,于雅正像他的老师,像朋友,总是尊重理解他,可唯独不像爸爸,直到有了于行,钟遇才知道原来于雅正当爸爸时是这个样子。
  钟婉半个月回一次家,每次都会问他,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很孤单,会不会怪妈妈没有时间陪你,开不开心,有没有朋友。
  小时候的钟遇撒了谎,在母亲的怀抱中流连忘返,坚强道,“不啊,我不怪妈妈,妈妈好忙的呀,不要担心我,我一个人也可以啊。”
  钟婉问他保姆做的广东菜喜欢吗,他不喜欢说喜欢。
  钟婉又问他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呀,他害怕却说不怕。
  儿时的钟遇谎话连篇,长大的钟于却从不撒谎,因为他发现不论什么性质的谎言都不能帮助他得到想要的一切。
  钟于不太喜欢回忆这些,觉得既然都想开了,再执着过去也没什么用。
  倒是偶然抬头间看孙姝予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不禁好笑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其实他们也没做错什么啊,老于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他是一个很合格的继父,我妈也是,物质上的一切他们都满足我了,是我太贪心,也可能是本身性格就不讨人喜欢吧。”
  孙姝予一愣,本以为钟于会对于雅正的漠视与钟婉的疏忽而心存怨恨,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想要劝解开导,没想到钟于倒是一脸轻描淡写。
  他不禁回想起喝醉酒的第二天早上他和钟于矛盾爆发,对方居高临下的一句,“我已经翻来覆去,为你找过很多借口了,你能说出口的那些理由,我都替你找过一遍。”
  难道钟于这过去十几年克制冷静的人生里,都在一直为钟婉和于雅正找借口,强迫自己理解他们吗。
  钟于喝完汤,拿着碗去洗,一转身却发现孙姝予一脸欲言又止地跟在自己身后。
  他以为孙姝予要来刷碗。
  钟于平静地摘下冰箱上挂着的围裙系在身上,袖子往上卷了两折,露出结实的手臂,吩咐道,“你去坐着吧。”
  孙姝予却站着没走,突然道,“你现在二十一岁,当时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多大啊。”
  钟于头也不抬,刷碗的动作很仔细,海绵上挤点洗洁精,洗一遍后还要把泡沫冲干净,不然下次吃会拉肚子。
  这是他还是阿遇时,孙姝予教过他的,他都记得。
  钟于做好这一切后,才擦干净手,平静道,“跟你了解的差不多,刚上高中。”
  他虽这样说,可这个故事在清醒的钟于口中,却是另一个大相径庭的版本。
  钟于客观道,“其实她当时一手抱着于行,另一只手想把我也拖起来,但是她太瘦了,抱着于行就拖不动我,拖着我就抱不了于行,于行从小身体不好,她下意识更担心他,也很正常。”
  正常的钟于理解钟婉的做法,可傻了的阿遇却在潜意识里夸大了她的行为,只记得他和于行一起摔下楼后钟婉对他视而不见,只一心扑在于行身上,她抱着于行往前跑,让保姆扶起阿遇,留给阿遇一个可望不可即的背影。
  钟于单看孙姝予五味杂陈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很意外吗,所以说傻子就是这样啊,会不断夸张放大一个人的行为。”他又瞥了眼默不作声的孙姝予,“想说什么就说,是要劝我想开点,跟我妈和解吗。”
  孙姝予欲言又止,不得不承认,在今天之前他一直误解于雅正是一个因身价眼界而冷漠自大的人,一定不好相处才会叫阿遇那样抵触,谁知今天见了面接触过才发现完全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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